一般来说,德国人重纪律,基督教精神又讲“爱”,遵守纪律及对人的兼爱应该就是儒家讲的忍耐和宽容吧。只是一个文化基于“长幼有序”,另一个文化基于“平等”。我从不认为,德国人的方式比儒家中国式的好,只是个人生活在两种价值文化中,都理解他们的善意,但是沟通起来,实在迷惘。
这篇文章,就抒发一下夹在两种文化中教育孩子的难处和感想吧。
(文/庄祖欣,名声乐家范宇文长女,长年旅居德国,目前担任德国两个合唱团的老师,声乐家,家庭主妇)
“忍耐”是人际关系中的美德?
我跟儿子说,在台湾跟家中长辈聚餐,第一,要会叫人,态度要好。第二,有话问你就面带笑容、可爱和善地回答,大人讲话你就听,不要乱插嘴。第三,大人话夹子一开暂时停不下来,不许老喊“无聊!”,老问“什么时候走?”要学会忍耐!
“忍耐”是什么?儿子问我。
我一时语塞。
德文中有“耐心Geduld”一字,也有“忍受ertragen”一字,耐心是美德,用在工作、学习和修炼上;忍受呢?总是痛苦和折磨,谈不上美德,只是无可奈何。忍受和耐心加起来叫忍耐,德文里我找不到相对应的字,好像没这种美德……
我跟儿子说,“忍耐”是人与人之间维持和谐必要的,他跟我辩论,“忍耐的和谐是什么和谐?”我又语塞。
记得儿子小的时候在高速公路上急着要上厕所,却没有休息站,我总是唱高凌风的歌“忍耐、追求幸福你要学习忍耐”给他们听。这次,他长大了,自己有自己的想法,我说什么,总是爱跟我辩,就问我“忍耐出来的和谐是什么和谐”?
突然想起,忍尿和忍“无聊”是两回事吧?
但说实在的,我也一愣。
像树一样的、执着做自己爱做的事、沈默自主的日耳曼性格,不懂为什么“忍耐”是人际关系中的美德。他们人和人的距离本来就拉得较远,跟自然的接触也许比跟人还多,跟狗狗猫猫讲的亲热话比跟人还贴心。人与人之间本来不外乎理解和沟通,而不是一方咬着牙忍耐另一方,因为……
无“辈份”之分的人际关系
德国人的人际关系用最简单的词语来形容,就是平等,人人有尊严,不卑不亢。只有“亲疏”之差,没有“长幼辈份”之分。
所谓“疏”,大家彬彬有礼,讲话“您”来“您”往,称谓都是姓氏;所谓“亲”,就以“你”相待,直呼前名,某些家庭里孩子对父母亲亦然。我听在耳里:儿子唤老子,“喂,查理”很不顺耳,但他们说,这是哥儿们、平等。
大部分的小孩叫父母亲都是“爸比Papi”、“妈咪Mami”,但是一旦长大成熟就自动改口叫“父亲Vater”、“母亲Mutter”,我觉得听起来怪正经八百的,怎能这样叫从小哄你、叨念你的爸妈呢?又不是写联考作文。但是他们说,长大了就不能再“把鼻、马迷”地叫了,“父亲、母亲”的正式称谓表示尊重,但也提醒父母亲:尊重长大的孩子。
习惯不打扰别人的德国人
德国人喜欢安静,所以不但给自己安静的空间,也尽量不打扰别人。
初到德国时觉得他们冷冷的,不怎么主动招呼新来乍到的我,他们自己讲自己的,少有人过来问你、你的国家、语言怎么样。我想到念大学的时候,在学校的“文化交流中心”时常接待外国学生,带他们逛夜市、吃小吃、参观故宫博物院……,而今自己离乡背井,德国人可没用我当年招待外国友人的友善和热情来报答我……
二十二年前我第一次到安德烈父母家做客,席间除了我还有另一对夫妻档朋友。他们聊得起劲,我一个字也听不懂,心想,作为晚辈,只能微笑、忍耐,并期待他父母给个信号,准许我下桌离席、回房间看自己的书。可是,足足四、五个钟头,没人说一句“你吃饱的话可以先下桌请便”之类的话。我坐在那儿保持微笑当傻瓜简直累坏了。
事后,我禁不住怪安德烈的父母没有及时开释我,他却说,“我父母才觉得你奇怪哩,你一个有自主权的成人,自己可以决定要留坐还是要离席,怎么你甘愿听不懂犯无聊却坐那儿么久?”
不擅自为客人点食、夹菜
德国人极度尊重每个人的自主权。自主权包括,上餐厅各人自己点餐饮。懂事的主人绝对不会擅自为客人点食的,更不会猛给人夹菜、劝酒的。餐馆服务生会走到每个人跟前,一个个地逐条记录。这经常造成,跟德国人上中餐馆,十个人就点了十道宫保鸡丁。
以前,我还煞费唇舌地解释一气,什么中式餐饮重在分食,请大家多点些不一样的分着吃;但日子久了,我就不干与他们了,爱叫十个宫保鸡还是十只北京鸭,就随便他们吧。
近年来连我们乡下森林小镇也流行起吃“蒙古烤肉”,相当受德国人欢迎。我看他们配菜,把鱼、肉、菜、饭、薯条、寿司全炒在一起,最恐怖的,是大加特加餐馆调配的、唬烂德国人的、咸的要命的酱汁,最后炒出来的菜色都是一团黑乌乌、溼答答的泥鳅色。但是,谁也别说什么,他们玩得很高兴,而且100%实施被尊重的选择主权!
非同小可的“朋友”
讲到亲、疏,德文字汇中严格地把“朋友Freund”和“熟识Bekannte”分开。有些人做了一辈子的“熟识”,永远无法进阶到“朋友”之级。一旦谁把你晋升为“朋友”,那表示信任与情谊可是非同小可了。
事隔多年,想起我当年老外一个,抱着娃儿去参加小镇的“哺乳妈妈教养班”,二十几个妈妈都是咱小镇生、小镇长的地头母蛇,他们聚在一起,方圆百里之内的三姑六婆谁不认识?我一句也插不进去,落寞极了,只好专心致志地哺乳、学Baby按摩术和哼唱娃娃歌……
想不到,十五年后,介绍新学生给我的画画班、请我去教堂献诗的……都是当年哺乳班的妈妈们,他们到处跟人说,“当年Cindy一来就觉得她特别热情,跟我们不一样,所以,是少数能和我这么快就成为朋友的。”“跟她学画一定好玩!”或“她当年在哺乳班娃娃歌就唱得很好听,去婚礼或受洗礼演唱一定没问题!”
奇怪,当年我怎么一点都不觉得大家那么挺我呢?德国人的喜爱真是含蓄的可以。也难怪我家儿子回台湾过瘾的要命,每天要听多少人称他们为“帅哥”!
在德国,觉得你好、你美的人只会默默地看你,需要以很敏感的心去感受他人的赞许和爱慕。正因为如此,德国的流行歌都是英文情歌,因为用德文唱情歌大概会让德国人被掉不完的鸡皮疙瘩噎死、呛死……
德国不似英、法、西等国,在欧洲扩充海权的年代到处有殖民地,那个年代,日耳曼民族还是一个个分离的城邦。这些城邦各有其主导城市和文化特色,谁也没资格说“我比较伟大或重要”,所以,德国没有像英国伦敦或法国巴黎这样的,集经济、文化、政治为一身的超级大城,他喜欢“把鸡蛋分在不同的篮子里放”,不但分担风险,而且公平公正,每个城市都分到一点羹。
比如说,汇集所有歌舞剧于一条街的百老汇Braodway到了德国就原地解散、各奔前程去了──你要看“狮子王”就去汉堡,要看“孤雏泪”就去杜亦思堡(Duisburg),要看“吸血鬼之舞”得去司徒佳,要看“妈妈咪呀”就去柏林……绝不可能在一个城市内看完所有时兴的剧目。
人与人的关系也是这样:没什么人是高高在上、众星拱月的,政治人物不是、明星不是、大老板也不是……大家不过都是一个个萝卜坑里蹲着的一根根萝卜──各司其职、各有其贡献,没有鞠躬哈腰、不用谄媚阿谀,没什么偶像、粉丝俱乐部;主公奴仆的关系大概只存在于爱侣间的情趣角色扮演吧……
除此之外就是强烈的个人主义,喜欢凸显个人差异,孩子们最晚长到五岁就努力挣脱“乖”及“可爱”的形象,讲的极端一点,“乖”和“可爱”的孩子不太吃得开。日本的“卡哇伊”,美国的“cute”, 在德文里虽然找得到对应的字,多半只能形容小动物或花花草草,用在“人”的身上,就极不受欢迎。
我不扰你、你不烦我,活出自我风格
大家都不想被贴上“乖”和“可爱”的标签,又不想因为人人耍“酷”或“独特”过得一团混乱,而且为了爱安静,德国人发现纪律和遵守规范是首当其冲的重要。只有在公共生活秩序稳定后,个人才有空间,我不扰你、你不烦我地,活出自己的风格。
可是,并不是全部的德国人都长得高头大马,碰到娇小玲珑的德国人,我通常就会不由自主地期待自问,他/她也会跟我眨眨眼、嘟嘟嘴地说撒娇话吗?但结果99%事与愿违──个子矮小的德国人为争取威严信任和拥有独特个人气质,通常言行举止更为果断坚毅。
我时常幻想,变成一只小虫,躲在他们啃着指甲抱着泰迪熊的绒毛里,偷偷聆听他/她内心的憧憬、犹豫和期待,会听到什么?他们极少泄露私人感情给他人,一大堆人的脸书版面只分享座右铭和世界美景照片,他们觉得,即使是美好的情绪,还是放在心里就好,一讲出来美好就打折了。而当他们表露出来之后,你会不禁想“原来他们藏得那么深”,都是“禁得起寂寞、沈得住安静的超人”。
儿子来台湾上了两周多的中文密集班了,周末回外公外婆家,也和亲戚家人们相聚。老大长大了,问了我好多──为什么这样、为什么那样的文化差异问题,我几番答不出来,讲到最后,我连“君君、臣臣、父父、子子”都搬出来了。我说,“别问我为什么了,这是孔圣人说的。”他说,“妈,那你真的不容易,待我们那么‘平等’,那么‘尊重’!”
他,拍拍我的肩,我,愣了许久……